阿邦

我好爱你

克里弗小姐

漫长的十五年光阴中这个家里不曾出现一面镜子,妈妈订了厚厚的窗帘,送到之后她们忙活了一天,终于将整幢房子围得密不透风。那些深红的法兰绒窗帘很快开始蒙上灰尘,而谁也不想打扫,它们很快积得和窗帘本身一样厚了,有时在阳光下,灰土颗粒折射出诡秘温柔的光芒。克里弗小姐想去碰碰它们,却被妈妈严令禁止。这是妈妈少有的严厉时刻,妈妈总是永远不会疲倦似的笑着,皱纹堆在嘴角和眼角,轻柔地呼唤克里弗,我的孩子,好孩子,我的宝贝,该吃晚饭了。她从不叫克里弗的名字,只一味重复着,我的孩子,我的好孩子。

于是克里弗便走到餐桌旁坐下,自然而然的开始用食指小心的抚弄桌布,浅蓝格子的桌布,在克里弗执着的日复一日的抚摸下变得毛茸茸的。克里弗小姐很喜欢它。

 妈妈不一会儿就端着晚饭来了,碗里是汤,盘子里是蔬菜和培根。许多许多的蔬菜和一点儿培根。这并不可怕,克里弗也弄和妈妈一礼拜两次的清洗下变得毛茸茸的,克里弗很喜欢它。很喜欢它们。

 接着妈妈去取她的针线篮子,一边手头上做着零活一边注视克里弗吃晚饭,

克里弗十二分钟就能吃完,而妈妈自己粒米不进,她消瘦极了,仿佛单靠光合作用来维持生命。

而克里弗小姐,脖颈瘦长如鸟类,四肢苍白结实,直接发红分明,背上有雀斑。奇丑无比。

可以想见克里弗小姐母亲所遭受的痛苦,她的丈夫在女儿刚出生时,往发抖的护士怀里看了一眼这可怜的婴儿,就匆匆离开了,留下一点钱和一栋破败的房子,而她也很难享受亲手缝制小衣服的乐趣,却不得不考虑如何将这婴儿完全遮住又不至于闷死她。

这位母亲凭着崇高的爱心将克里弗养大,她遭受的痛苦克里弗一概不知。当然,当然克里弗小姐拥有一颗天真善良的心灵,其纯洁可与维多利亚时代的任何一位少女媲美。但即便是她的血亲,也很难不被所谓世俗的外表蛊惑。她父亲将她视作魔鬼,她母亲怀着恐惧与爱意忍受了十五年,最终在一个暴雨的夏日夜晚,离开了这所浓稠黑暗的房子,被淋得浑身湿透之际,她感到一阵释然,同时竭力不让自己因这种感觉瘫软在地。

窗帘上的尘土混着雨水汇成一股一股小小的浊流,此时克里弗小姐沉入梦乡。

 

 

每天早晨克里弗小姐为自己做上一份早餐,然后把一半面包细细扯碎喂给那对翠蓝的山雀,它们啄食的同时克里弗开始浇花,三角梅开得漂亮,她偶尔也修剪枝条,神甫说这样它们能长得更好。

母亲离开后克里弗小姐等了三天,饿的头昏眼花,找来些面包和橘子果腹。母亲留下一条宽大的黑围巾,字条上叮嘱她一定要把自己围得够严实。

克里弗小姐照做了,她不太能确定是否达到了母亲的标准,只得笨拙的满头摸索,直到手指所及之处都是围巾的手感。

母亲留下地址和一些钱与一封信让她去教堂找神甫,克里弗小姐也照做了。

当神甫问起她厚实的遮挡,克里弗小姐也按母亲所说的:

“小时候烧伤了,先生。”

“噢,我不幸的孩子。”

接着同样按照母亲告诉她的那样,克里弗得到一份唱诗班的工作,当天她抱着一本精美的硬壳书回家了,读到十点,她合上书,做完祷告,上床休息之前,她在心里小声地想,妈妈,它们美极了。

第二天早晨,克里弗小姐怀着喜悦,开始为自己做一份早餐。

 

教堂里庄严的氛围使克里弗小姐感到新奇。在家中所有的氛围都由她母亲的情绪交织而成,那情绪潮湿不定,总有隐隐的细小的震动,仿佛一个人下定决心想做些什么事时,汗湿而颤抖的手心。这种不安被母亲的温柔掩盖,令克里弗无法确感。但在教堂中,她以少女特有的纤细敏锐立刻捕捉到了,这里是她甘愿沉陷下去的一块神圣肃穆之地。

克里弗小姐穿着白裙站在唱诗班种,黑围巾突兀,神甫让她换成白色,她迟疑了一下,拒绝了,神甫只得向他人解释一番,幸而所有人都如此品德高尚,善解人意,纷纷表示了许多理解和同情。

神甫大概挺喜欢克里弗小姐,她的嗓音还算甜美,态度也负责,真正重要的是她的天真纯洁,像贵妇人们的香水似的从她周身散发出来。至于她突兀的头巾,神父想,上帝绝不在意天使的头颅是否洁白。

 

克里弗小姐时常出神。看着阳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照射到几张圣象上,其中一幅描绘了圣母;她也看着站在她前面的海伦的金发和优美白皙的后颈;她偷偷注视着面色张慌无措的人向神甫忏悔,神甫一手拿着圣经,目光坚定不移地注视着来人的双眼,语气慈爱又严厉;

克里弗小姐看着他们眼里被解救的幸福的光芒。这种时刻,克里弗小姐便幻想自己,也用坚定的眼神,温柔的话语去抚慰一个可怜人的心,她幻想自己能像油画上圣母那样照顾那许多不幸的人。

这样的渴望一日又一日积淀,使克里弗小姐在某一天傍晚终于按捺不住,趁着没人的时刻,崇敬的沐浴着夕阳深红的光芒,站在圣母像前模仿那优美的姿势。

神甫走出祷告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,年轻的女孩仿佛圣母,他怜悯而悲哀地轻声说,摘下围巾吧,孩子,上帝面前你美好无瑕。

克里弗小姐小声惊呼后羞怯地笑了,她顺从地低下头,开始解去围巾,手指颤抖。神甫在一旁微笑着,怀着欣慰和骄傲,但下一刻,这两者都随他手中的圣经一齐掉落在地。他相信自己看见了撒旦。

与此同时这宛若地狱的魔鬼朝他笑了,神甫捡起圣经,手不住地在胸口画十字架,踉跄着离开了。对上帝庇护的相信使他没有逃跑,能勉强维持步伐。

克里弗小姐当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,她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,神甫的离开使得她再次失去了违背母亲叮嘱的勇气,于是克里弗小姐又将围巾围起来。

这动作她早已烂熟于心。

 

神甫当那天的事情一个梦魇,同时尽力不区别对待克里弗小姐。他凭借默诵神经来消除克里弗小姐脸上魔鬼的残影。

而克里弗小姐,仍与傍晚时分内心满怀羞愧和渴望独自站在教堂中,虔诚祈祷,一遍遍经历着激烈汹涌的情绪。她喜欢摘掉围巾,这让她感到离上帝很近。

当某一天她一如往常地站在圣母像前时,一阵迟疑的脚步几乎使她燃烧起来,她的心跳声响彻整个空荡的教堂,那阵脚步越来越近,随着她浑身的血液几近沸腾。克里弗小姐在心中默默地呼唤他,用自己想象了千百遍的语气和方式。

那脚步的主人刚往教堂里看了一眼,瞥见其中站着的人,脸上的沮丧立刻扭曲成惊恐,他拔腿就跑,还险些绊了一跤。

克里弗小姐——善良的克里弗小姐,误以为这人不堪自己所犯的罪孽,无言接受宽恕,也立刻追上去,步子笨拙。

她追到了街上,已不见那人的踪影。街上稀疏的人群突然开始躁动,一位夫人晕倒在她丈夫怀里。克里弗小姐焦急地向人询问那忏悔者的去向,而她一到那个方向,那个方向的人通通都失去了语言能力,只会哆嗦着凭着本能后退。

这时一队关押死刑犯的车马来了,迎面遇上克里弗,握着缰绳的守卫瘫软在地,导致马扬起前蹄嘶鸣,又绊倒了更多的侍兵。那死刑犯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恶心表情,手铐叮当响着抢过旁边一个侍卫手里的枪,那侍卫正试图瞄准克里弗小姐,准星晃得厉害。

克里弗小姐注视着他的镣铐,悲伤地说,你这个不幸的人。

而你是个魔鬼。

死刑犯开枪了。子弹划过空气,发出尖锐的鸣啸,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入那颗丑陋无比的头颅。

 

“我向您保证,这个勇敢的年轻人保护了我们。”

“我当然相信您,尊贵的夫人。”法官落下木槌,眼神转向那个从前的死刑犯,“无罪释放。感谢上帝,我们没有使一个纯洁的灵魂蒙冤,你自由了。”

现在已经成为自由人的合法公民向整个法院鞠了一躬,最后神色明亮又快活地对着法官道谢:“多亏您的明察秋毫。”

 

没有人知道克里弗小姐的尸体如何,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躲开了那个街角,直到某天,那里只剩下两百零六根骨头,干干净净。一个孩子捡了一些肋骨,把它们当成篱笆插进了花园的土地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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